叶敬忠:没有小农的世界会好吗?

叶敬忠

我国是一个具有悠久小农农业传统的国家,小农农业承载着我们的“乡愁”,但是,长期以来人们对小农农业似乎充满了偏见,认为小农农业是落后的、保守的,但是在笔者看来,小农农业关涉到主体性,具有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和尊重健康等方面的特征。

当今农业的发展趋势是去社会化和去人性化,是不断推进农业的公司化、市场化和商品化。面对世界性的粮食危机和食品安全危机,我们应该对这种趋势进行反思,更应该重拾小农农业,避免将土地和人民的命运交由市场安排。相信历史和现实会告诉我们“一个有小农存在的世界要比没有小农更加美好!”。

小农农业

不知世界上是否还有像当今中国社会这样如此鄙视小农和决心消灭小农的,即使在部分研究农业与农村的大学和研究所,人们也会用“小农思维”来指代那些所谓狭隘、不灵活、不开放、没有希望和前途的想法。个中缘由非常复杂,包括文化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政治的因素。对小农的批判常见于很多经典著作之中,如认为小农是“旧社会的堡垒”,是“日趋没落的”;小农落后、“保守”、“迷信”、“偏见”,他们“愚蠢地固守旧制度”;他们过着“农民式的孤陋寡闻的生活”;小农农业是在小块土地上生产,不容许在耕作时进行分工,不容许应用科学,是“过去的生产方式的一种残余”。

在荷兰农业社会学家范德普勒格看来,小农农业中并不存在“固有的落后”,“小农无法养活世界”这一常见观点是站不住脚的。按照他的定义,小农农业模式通常以生态资本的持久利用为基础,旨在保护和改善农民生计。小农农业往往以其多功能性为显著特征,从事农业的劳动力通常来自家庭内部,或者通过互惠关系组织调用农村社区成员,土地和其他主要生产资料归家庭所有。生产的目的是为了服务市场以及满足家庭与农场再生产的需要。小农会通过采取诸多精明的策略使其农业活动远离那些市场。

小农始终会带着热情、奉献精神坚持不懈地投身于农业生产之中。小农农业关涉到主体性,强调与自然一同工作、相对独立和匠人工艺所产生的价值与满足感,以及人们对他们构建成果的骄傲与自豪,体现了人们对自身力量和洞见充满信心。正如一位荷兰奶农所言,“身为农民,我拥有自由,我安排自己的工作和自己的时间。我们在户外劳动,在劳动中有很多身心上的选择与变化。我们与自然和动物结伴。我们每天都面对着指涉生命的价值。我们为我们的牲畜、我们的产品而自豪:它们是新鲜的、美味的。”

在小农农业中,劳动成了关键因素,小农将劳动置于舞台的中心,将劳动与自我控制的且部分自我调配的资源联结在一起,也与前途和未来联结在一起。例如,在秘鲁的卡塔考斯,小农社区的共享价值之一就是“认同劳动是获得财富的唯一途径”。然而,在现代化席卷全球的过程中,劳动被严重削弱了;在资本全球化的今天,无数身强体壮的劳动力和经过正规教育的青年学生,在强大的资本面前沦为了“废弃的生命”。值此之际,重拾劳动的价值尤为重要。小农农业中的劳动中心性正与就业密切联系在一起,小农农业模式比其他农业模式可以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因此,科林·图哲呼吁道,“我们需要再一次将农业视为一个主要雇主,认识到雇用劳动力是农业活动的首要功能之一,这一功能仅次于生产优质食物和维护景观。然而,现代政策的设计却是特意要将农业劳动力一再削减、少到不能再少。”

小农倚重的是人与自然的协同生产。自然被用来创建和壮大一种资源库,这种资源库又通过劳动、知识、网络、市场准入等而得到补充。在实践中,资源库的扩展和巩固被视为一种财富遗产,它蕴含着骄傲和自豪。小农通过对农业生产季节历进行缜密的规划,所有相关的活动都能够互相协调、配合,并且与作物的生长周期相适应。小农农业往往表面上看起来略显混乱,但其背后深藏着严密的逻辑,在仔细观察下会发现非常高的效率和计划周详的秩序。正如斯科特指出的,“作物并不是乱种的,而是按照合适的距离被安排在一小堆土壤上,当下雨的时候,既不会形成涝灾,也不会冲刷表面而洗掉表层土壤”。因此,在对小农农业发表意见之前要特别谨慎,不能从本能的保守主义出发,称他们为傻瓜。

在资源库的巩固和扩大过程中,小农还会通过互惠关系组织调用农村社区成员,土地和其他主要生产资料。小农通过创建、再生和发展出一套自发的、自我控制的资源来实现其自主性。这样,小农就不受任何处于中心位置的力量的控制和支配,相反,它是内生的。多样性和多功能性从一开始就涵盖在小农农业的概念之中。小农农业的实践证明,并非只有唯一的一条道路,更不用说一条阳关大道,能让人们获得合理的收入、拥有美好的前景。事实上,实现目标的方式有很多种。需要指出的是,就在欧洲农业从专业化向多功能性转变的同时,中国的农业却正在从历史悠久的多功能性向专业化转变。

在小农农业中,农民的算账方法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济理性所能理解的。例如,当农民用从别处挣来的钱购买种子、化肥等物品的时候,这些物品的的确确是“付了钱的”。它们作为商品被购买,但是之后它们则作为使用价值进入到农场生产过程中,不再需要按照交换价值对它们进行严格的估价。这些资源的特殊的社会历史性赋予了小农足够的自由,这样他们就可以按自己认为的最佳方式来使用这些资源。可利用的资源的价值正是在农业活动中体现出来的,长期来看,它们可以被转换为老一辈人手中的养老金和年轻一辈从事农业活动的扎实起点。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由社会规范的、并且有制度化根基的转换过程,这种转换与资本转换为利润、利润又作为资本进行再投资以获得更多利润的转换极为不同。但是,这种转换过程并没有因为这一不同而显得没有意义。恰恰相反,无论是在短期还是长期,是它激活了农业活动。

小农还利用匠人工艺创造各种新奇事物。小农的匠人工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一门无字的语言,是无法以精准、明确和量化的概念来表达的知识。只有经过长期的学徒生涯、训练和经验才能掌握这门技术。在知识的门类中,它显然是一种经验性或者实践性的知识,类似罗伯特·钱伯斯所言的乡土知识和詹姆斯·斯科特提出的米提斯。利用匠人工艺,小农创造各种新奇事物。这些新奇事物可以是新的实践、新的制品或者仅仅是将一个特定情境或任务改变定义,但却是对现有规则的偏离。

小农农业模式代表着一种对市场约定俗成的远距化,这是小农保持自主性的重要策略。小农在组织自己与市场的具体关系时所遵循的原则是最大限度地实现灵活性、可移动性和自由性。这种对外部关系的组织和安排是为了保证能在适当的时候进行收缩或扩张,避免对生产要素市场的依附,即尽可能避免陷入外部控制之中。市场远距化不仅限于第三世界的小农,欧洲的农民大多也只是部分地融入市场。甚至,第三世界的小农很可能比欧洲的农民更“充分地融入”市场,而这种高度的“融入”带来的是高度的市场依赖性,这也恰恰是这些第三世界小农的主要问题。因此,与中心国家的农业系统相比,边陲国家的农业系统总体上更处于依附地位,商品化程度更高,更加立基于“彻底的商品流通”之上。这一结果正是由“自由市场”发起的,是无数专家学者的“科学”建议,其实质是针对发展中国家小农制度的蓄意破坏,不仅造成了更多的“废弃的生命”,也严重威胁着世界范围内的食品安全。

小农农业充满了对生物生命的尊重。在小农逻辑中,“好的产出”处于核心地位并具有重要意义,其中,“好的产出”指的是每个劳动对象的产量;而且产出要高且可持续,就像小农所说的一样,他们不会用“强制”的方式达到目的,而是在以“精心照料”或“匠人工艺”为特征的框架中尽可能实现高产出。因此,在小农农业中,一些内部指标起着规范作用,例如,根据一头牛的生长过程和日常表现来确定最适合的饲料配给量。人们必须精心照料牲畜、作物和大地,如果精心劳作,每个劳动对象的产出就会提高。正如古德曼等指出的,小农模型的根基来自这样一个观念——地育万物,量力而出,农民通过劳动“帮助”土地孕育物产。

企业农业和公司农业

除了小农农业模式外,世界上的另外两种农业模式分别是企业农业和公司农业。企业农业是通过扩大规模进行持续扩张的一种农业方式,其生产高度专门化,并完全面向市场。企业农业经营者主动委身于对市场的依赖之中,尤其是与农业投入相关的市场。企业农业主要建立在信贷、工业投入与技术等金融资本和工业资本的基础之上,它的种种形式往往生发于国家推动的农业“现代化”项目之中,并对劳动过程进行部分工业化改造。

在农业现代化、农业规模化、农业市场化被提升为农业发展的最高标准的今天,对企业农业(包括公司农业)的膜拜或许只有最狂热的宗教热情才能与之匹敌。在各种现代化工程和政策的推动下,农业企业家模型已经被人为地奉为真理,它是当今政策制定的核心模型。无论是官员、专家,还是学者教导下的信徒们,都在急切地寻找现代化的圣水,并身体力行地推动或直接参与到农业创业之中。当资本在城市已无更多获利空间的时候,他们真正看重的是资本在农村和农业的广阔获利空间,而置数以亿计的乡村小农于不顾,甚至以非经济强制的方式强夺小农的生命之本。

目前出现的各种农业投资主要是以企业农业(包括公司农业)的方式开展的,如各类种植业企业、养殖场、农业科技公司等就是企业农业的例子,甚至近年来在许多村庄以土地流转之名而组成的所谓专业合作社,其实质也是一种企业农业模式。在这些农业企业中,资本大多来自外部,其生产的目的与国家的粮食安全、食品安全战略没有关系,其一切目的就是获利。在范德普勒格看来,企业农业的特点包括:与自然的脱节、效率误区、规模扩张与内部挤压、对生物生命的漠视、弱自主性、利润导向与附加值的减少、与自然的分离以及与消费者的断联等方面。

公司农业也可称为资本主义农业,它由一张延伸极广、易于流动的农业企业网络构成,其组织和生产是为了实现利润最大化,其中的劳动力主要或者说全部是计薪工人。公司农业曾一度在席卷全球的土地改革进程中几近消亡,如今它又在出口型农业的推动之下遍地重生。公司农业在当代的主要形式就是食品帝国,可以说,食品帝国引发并再造了公司农业,同时,食品帝国还以企业农业作为自己的基础。食品帝国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ABCD四大跨国粮商,即美国ADM、美国邦吉、美国嘉吉和法国路易达孚,它们已经掌控了世界上超过80%的农产品贸易,还操控了生物种子专利、储运加工等各环节。在范德普勒格看来,公司农业、食品帝国的特点包括:征服与控制、攫取与侵占、逃逸特征、食品的穿越与退化、概念的再造、对劳动的排斥和对生命的蔑视、与消费者的断联以及对消费的重塑与控制、对小农的排斥、发展的幻象等方面。

农业!农业!

古往今来,农业一直被等同为将自然或生态资本转化成食物、饮料和各种原材料,但不能因此被简化为仅仅是食品的供给。农业代表着社会和自然之间的一个重要联系,它总是与自然、社会以及那些亲身事农者的情感、利益和前途融为一体。生命的绵延不绝是农业的精髓,农业就是循环不止、生生不息的开始和终结,是永远的重生。农业还体现了一个一个生命之间的交往。河北村庄的一位农民,用玉米喂鸡,将鸡蛋送给在城市的孙女。有人建议他干脆把玉米卖了,到城里再买鸡蛋,这样既省事又便捷。该农民说,“断然不可,因为我辛苦养的鸡,下的蛋,送给我的孙女,孙女吃了,这表达了我与孙女之间的感情交流。当儿媳妇说‘这是你爷爷养的鸡下的蛋’时,我感到的是温暖,绝不是几个钱可以代替得了的!”

而目前的农业发展趋势往往是去社会化和去人性化的,它将社会关系沦落为纯粹的物质和金钱的交易。当今食品生产与食物消费的工业化过程正在按照一个精心设计的计划来言说和开展:宣称全世界从未享用过比今天更为安全的食品。另外,农业还被广泛理解为企业家式的活动和行为,因此被视为与其他经济部门并无二致。如此一来,农业不但能够、而且必须受到市场的支配和控制。

<今天,食品帝国和企业农业所建构的文化攻势和话语叙事正在改变大众的现实。早在2011年11月23日,央视节目《谁能玩转农业》就IT公司是否应该进军养猪业展开了辩论。辩论的背景是猪肉多年供不应求、价格飞涨,导致不少资本集团对进军农业领域跃跃欲试。其结果是,“IT公司进军养猪业”较“主要由小农养猪”获得多数人的支持。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目前被殖民了的现实:小农生产方式落后、规模小、效率低,无从应对诸如食品安全等问题;农业的前途是实现规模化的公司经营。

当主流都在为公司和企业进军农业而欢呼雀跃时,我们却重拾小农农业,也许很不入流;当现代农业和规模农业成为主要行动时,我们却倡导小农的自主性,似乎很不应景;当人们以“小农意识”来鄙视“俗”人时,我们却译介小农主义思想,自然会成为少数派。也许有人会质问,“你想回到小农社会吗?”在卢梭论述社会出现之前的善良原始人自然状态的平等生活时,卢梭预先提出了他人可能的质问——“难道要取消社会,返回大森林和熊一起生活吗?”卢梭说,自己喜欢预先将这样的质问提出来,是想让他人为得出这种结论而感到耻辱。其实,卢梭十分明白,重返大自然是不可能的,人们应当生活在社会当中,但是,通过对人类生活史的追溯,公民也许可以更好地履行责任,更好地运用各自的天赋来治理好国家。通过对小农和小农农业的研究,我们也可以更好地思考农业的本质和人类的生活,尤其是,可以使我们重新反思当下的现实,重新思考普遍的食品危机之根源,还可以让我们看清食品帝国对生态和社会经济的粗暴掠夺,以及对自然、农民、食品和文化所造成的毁坏。它可以使我们保持警醒,未来的农业将继续以一种健康而可持续的方式养活人类,还是养活公司?

在世界普遍的去小农化进程中,我们还应该看到部分科学家的贡献。对小农和小农农业的最大诋毁莫过于部分科学家,他们中大多数倡导的是消灭小农农业方式,减少小农数量。现在,公司正在越来越多地渗透到农业的研究和教学之中,并以研究项目和奖学金等形式绑架部分科学家和青年学生的主体性意识,从而为食品帝国主宰农业和农村铺平道路。农业研究大多围绕化学制品、仿真食品和添加剂开展,少有真正分析小农的生产和生活逻辑的。这样,农业研究所服务的或许是企业和公司,而不是农民。

今天,面对我国悠久的小农农业历史传统,也许没有什么比部分科学家极力蛊惑消灭小农更为讽刺的了,没有什么比部分科学家对数以亿计的小农之生活境地漠不关心而更无情无义的了,没有什么比部分专家声称的“食品安全与生活质量”更没有实质意义的了。

小农曾被预测会消亡,但第三世界和发达国家的丰富案例明确地告诉我们,小农没有消亡!不仅如此,甚至越来越多的人正在以小农的方式为实现高质量的、环境友好和自主的生存而进行着不懈的社会斗争。面对世界性的粮食危机和食品安全危机,我们不能只从监管、道德和诚信的角度寻找根源,而应该反思正在不断推进的公司化、市场化和商品化农业机制。我们应该正视农业的本质和小农农业在尊重自然、尊重生命、尊重健康方面的特征,正视小农在农业中的主体性特征,要避免将土地和人民的命运交由市场安排,因为那样将无异于对他们的毁灭。相信历史和现实都会告诉我们,“一个有小农存在的世界要比没有小农更加美好!”